Karuto's

Ego is the enemy.

冬短夏长

波士顿的冬天冷到极致的时候,气温已经降到接近零下二十度,冰雹连着大风与雨雪一同刮下来。出门时已完全不是一件外套就能解决的事儿,从羊毛的围巾帽子、耳罩口罩,一直到十英寸高的鹿皮雪地靴与臆羚毛编织的长袜,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肌肤不被某种纤维包裹起来。阿灵顿到麻省理工的路途是漫长的,清晨上班时总会看见九十三号高速公路上的一片片车窗被暖气的湿度覆盖结了层露水,活像是低空的积云。

Boston Charles River

每年到这个时节我就会很想念旧金山。每年的每个时节我都会很想念旧金山。我已记不起自己究竟是在过去六年的哪个时刻里将她放在了故乡的位置上,但我无疑已经是习惯了她的温度。这座北加州的环海小城全年只有两个季节:九月底十月初为时两周的 Indian Summer,以及 everything else。人们常抱怨她雾雨交加又湿且冷,譬如去年五月母亲来访时简直险些在金门公园里被冻出风寒,可与新英格兰乃至不列颠哥伦比亚相比,她的气候其实还是温婉柔和得仿若一颗明珠。就连西北海岸延绵不绝的海雾,而今想起,也为这座丘陵起伏的山城平添了几分迷蒙的诗意。

我在当初刚抵达麻省理工时还曾与上司打趣,说自己太受硅谷的溺爱以至于忘记了外面世界季节依然存在的这一事实。七月的夜晚和 Jacqueline 在阿斯加德的庭院里,我们边聊边望着 beer tower 顶端的冰块在新英格兰超过一百华氏的炎夏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我发觉,比起具体的言语或事件,我的记忆总会是同某个感官的细节紧密相连,比如 Jacqueline 与冰尖的声响;去年初夏与 Mona 在南加州山间日光下漂浮的尘埃;她的举手投足,一个瞬间的剪影,这样的 timestamp 就自作主张地将流年成章节式地分离开来。

我曾信誓旦旦地写下自己何其热爱夏天,但等到真正体验过这里的湿热后我便彻底打消了一系列和祭典、烟火与风铃有关的不切实际幻想,同时终于懂得了 linen 与 seersucker 存在的意义。我喜欢的不是夏天,只是旧金山的夏天而已——充足但不过于温热的日光、干燥而低沉的太平洋季风;偶尔有海雾覆盖住城市时,没戴围巾的领口与后颈便微微地感受到轻盈的凉意。可东海岸这里几乎永远像是沉闷压抑的蒸笼,在纽约街头散步五分钟不到衬衫便全部被汗湿透,让人彻底打消了自此出门的念头。较之炎夏,新英格兰最令人惊艳的果然还是夏末过后的秋。我同柠檬说,九月那天去 Harvard Square 开会,在哈佛主校的园林间偶然瞥见一株枫树,万绿之中唯有她的枝叶染出了晨晖般的浅红,背景则是哈佛屹立了百年之久的深紫砖墙。那幕景色太美,我整个人就像被抽掉发条了似的站在那里,霎时几乎忘记了呼吸。

可惜新英格兰的秋季完全不长;林木从最美的盛放中迅疾地褪色,寥寥数周就凋零落叶成了深褐的干枯枝节。随之而来的便是冬。我从未告诉过她我喜欢听她回忆剑桥的雪期,她用手指轻抵着嘴唇,说今年的雪比以往更澄澈(crisp)了呢,直率的语调有如卢瓦尔河的酿酒师感慨今季葡萄的质感与收成。我还是很怀念雪的——与其说喜爱不如说是怀念更为贴切——克什米尔般的新雪是最怡人的,棉絮状转瞬即化的薄雪也是好的,而呼啸着寒风而来的漫天大雪其实也很不错,就是需要用围巾捂住鼻子,不然便无法在逆风中呼吸。那天夜里在导师家加班工作时,凌晨忽然听见窗沿处透来簌簌的叩响,拉开窗帘一看才看到漫天的雪飘,而地上已然是积了二十余尺的白霭茫茫,后庭的房车都被埋没了一小半。待到雪停后,我捧着热可可,披上条毛毯就下楼出了门,站在庭院的积雪中,穹顶是蓝得无法再蓝的夜空,繁星和三年前在内华达小镇上看到的一般,灼灼其华。

Jacqueline 和我说过,她最喜欢冬天就是因为夜晚的明亮,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情。她曾开车至麻省边境,带我到洛威尔以北的劳伦斯山峦中看雪,那天夜空中嵌着一轮满月,月光与星光被遍地冰晶漫反射得通透明亮,仿佛山林也褪去了墨绿的影子。我们牵着手在针叶林中行走,雪中有不知是浣熊抑或火鸡在一旁踩出缕缕的细小足印,山间寂静得只剩下她的踏雪与呼吸。可惜剧本并没有进行得如斯顺利,我们最后还是因为太冷而回到了车里,一边喝酒,一边望着洛威尔市在地平线遥远的彼侧渐渐融成一片橘红的光晕。Jacqueline 说那是光污染,我说 I know。她把腿蜷作一团,将头靠在我的右肩上,漫不经心地聊起她在科州度过的童年,过于管教的工程师父亲,哥大夸张的 sorority 与剑桥的前男友。她说到最后那里时我吻了上去,于是对话戛然而止。这大概是麻省大雪所带给我的,最值得回味的部分了。

写到这里,我已渐渐忘记了自己初衷是想要纪念一座城市,还是纪念一个人。或许一切并没有那么奇怪,我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了今年以来最好的时光,而她也是这之中相当的一部分。但终归需要的是告别。如今我在折返加州的夜航上写下这些字——是的,我将在我西海岸的故乡停留一晚,与一位久未谋面的少女短暂地重逢,随后便要赶赴飞回香港的航班,虽然今年的新年倒数大抵是要在北京度过了。距离我上一次回国,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的时间。Where did the years go? I wish I could know. But as of this very moment, I wish you a very merry Christmas and jolly New Year.

See you in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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