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uto's

Ego is the enemy.

惊蛰

仿佛是在全年间最多雨的时节回到了旧金山。新居的床碰巧靠在朝西的窗沿边上,入睡时便能听到从帘后透来的丁玲铮琮的声音。那夜下了十二天的雨,却像南国炎夏般既无海雾也无风,于是雨水就在温热的午夜中那么笔直地倾下来。我将窗户微微留了个透气的缝隙,清晨醒来,瞥见窗沿同床板上竟还盈着些昨夜的雨点,大抵是又起风了。

我的床板是红橡木材质的,由三位雷德蒙德的木匠在一九九五年手工制成,床板正内侧的下方还留有匠人完工时的签名。雷德蒙德是俄勒冈州中部的一个小镇,紧靠着喀斯喀特山脚下广袤的松木与橡林,距离后来举世闻名的彭德尔顿羊毛纺织厂(Pendleton Woolen Mills)也仅隔不到二百英里的车程。我们去将它从 Haight Ashbury 搬回来那晚,朋友半开玩笑地说,等哪天他结婚成家了,也要重金购置一套这样的家具,要是不舍得用,就索性放在家里供着。而听着他说时我就忽然一愣,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到了在意起家具床板的年纪了。

英文中我很喜欢的一个词是「Coming of age」,它在汉语字典中时常被简单译作「成年礼」,但这俨然够不上翔实或贴切的边。「Coming of age」并非单指一个仪式,而往往是指一个人从少年时代到成年阶段间逐渐蜕变成熟的过程。我总是在想这个过程所改变的具体核心是什么,最后给自己最接近精准的答案或许是一种框架。在这个框架中定义了自我与外界社会的相对姿态与位置,以及自我对自我的一种恪守的要求。而若说「Coming of age」在现实中有一个具象化的实证的话,那大概就是「家」这个观念的形成吧。

我最终没在波士顿停留太久,而是在(阶段性地)结束了麻省理工的工作后,选择回到美西海岸安家。大学期间过的是一种极简主义的生活,一床一桌一椅一柜足矣,我还记得曾拍胸脯骄傲地和沐酱说,若是地震火灾袭来,我在半分钟内就能将所有私物打包带走,因为仅一台笔电同一箱书而已。而那晚搬完床又在度量樱桃木柜时朋友打趣,今次你半分钟可走不了了。——我可不想走,我说,这里是我的家啊。在《旧金山纪事报》上写了六十年专栏的传奇作家 Herbert Caen 显然也认可我的立场:「One day if I go to heaven, I’ll look around and say, “It ain’t bad, but it ain’t San Francisco.” 」

话虽如此,即使在旧金山住了已经将近七年,我对这个城市的了解依然不够。何止不够,简直可谓是微茫——或许在大多数人眼中,城市的概念基本上就是将自己的住处、办公处与消遣娱乐处为圆心,画出三个半径为十来条街的圆——而对我来说,那三个圆便是 Richmond、Panhandle 与 Fillmore,三者在金门公园的北方正巧连成了一条漂亮的横线。可我很少光顾这个城市的南方,那未知的南方,这自然也成为了我远在麻省期间最懊悔、也是最令人惦念的一件事。

在我的印象中,从 Marina 的法餐酒吧街,到 Pacific Heights 的维多利亚阁楼;从 North Beach 的小意大利,到 Fillmore 的蓝调爵士乐;金门以北的格调往往是优雅沉静的,人们也或许因种种耳濡目染显得多一份儒雅与端庄。而今次归来,我特意将新住处选在了城市的南侧,当自己真正在这里扎根生活后才发现,Wow ——若将金门以北的城市形态,比作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话,那么来到 Noe Valley、SOMA、Castro、Mission Dolores,这里显然才是旧金山的文化现象真正露出水面盛开、绽放甚至爆炸的乐土:那种扑面而来宛若夏风般的热情与能量,百年歌剧院檐下人们的奇装异服有如稀松日常,人们微笑交谈、对饮狂欢,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看到人们在路上随兴作乐、起舞高歌,自己终于也情不自禁地打着拍子融入。叮当作响的铜皮电车在棕榈树间穿行,嬉皮士、自由主义、LGBT 文化等种种思想符号,在太平洋的日光中水乳交融、争奇斗艳。

时隔七年,我终于领略了她的美。

我思考了很久的一个问题是,城市是怎么被定义的?是的,从语义学的本质上而言,城市便是人类永久性的大规模聚集;但在此之上,城市的社群和文化最初是如何诞生?在洪荒之初,陌生的人们如何交流、思想如何被接触与交换?上古可追溯的人类文明中并不具备足够的史料去验证这些命题,于是容许我大胆地猜测最初的一切诞生于偶然。

——二月我去 Mission Street 与十九街买花,花店主人碰巧不在,我便与临时看店的店主好友 Johnston 老先生攀谈起来。聊及我的乙女心时,先生如遇知音般地将旧金山多肉植物与仙人掌协会(SFSCS)推荐了给我,临行前嘱咐我一定要去参加每月定期的座谈会和盆栽交换活动。于是我便去了。那场关于马达加斯加岛上濒临灭绝的索赞芦荟的讲座令我受益匪浅,更重要的是我遇到了许多相当可爱的人,此后的每个月月底,便也多了一份小小的责任与期待。

我将一小包在盆栽活动上(作为新入会员)拿到的石莲种子用牛皮纸封好寄给了 Paul,我远在波士顿的亲爱的朋友。我依然会时常想念麻省,而他是我在那半年间遇到的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人之一。Paul 在麻省理工双学位本硕连读、随后直接进入了 MIT Media Lab 工作,在我成为他同事之前,他是整栋楼里最年轻的开发团队成员,也是技术水准一流的 coder ——后者这点,在我入职后依然没有改变。=)

Paul 的生活节奏很简单:每天中午醒来,用过简餐到办公室开始工作,晚上九点下班离开,晚上十点开始写自己的编程项目,直至凌晨五点入睡,如此周而复始,周末节假,一如往常。去年我曾在同事们一起去喝酒时试探问他,难道不累么?不疲倦?Paul 握着啤酒瓶没看着我,说当然累,但要是不这么做,就无法保持在同样的水平了。

换做是三四年前,我会无比神往 Paul 这种将生活删减到黑白二色的纯粹;而如今我虽然依旧敬佩他那超乎常人的毅力与体能,但却清晰地意识到,我已经并不憧憬、也不会希望自己去追求那样的生活。我想健康的生命应该去试图维持一种平衡,或许我们成为不了外界所规定的某种最高标准的最最好,但是我们的生命体验应该成为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最特别。不辜负时间。

Dear Paul,我在信里写——我希望、并且真诚地邀请你来旧金山。这里或许没有你日思夜想的最高技术标准,但却有这星球上独一无二的海雾暖风,延绵山峦中层叠着的斑斓思想与优雅街巷。我会带你去 Marina 看海,去 Dolores 的教堂听唱诗,或是你想得到的任何风景都可以;只是别忘了,请在你的头上插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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