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浅谈森薰,与她的『爱玛』
文 / Karuto
——联动阅读、长篇专访:回首『爱玛』英伦路:专访森薰
……我坦白:比起浅谈,其实更像是情书。甚至想干脆大声喊出我的前提与动机:我是森薰老师的脑残粉!这一点,任谁问起都不会否认。自中学时代在『漫友』上初识偶遇后,她便成了我心中最特别的几位日本漫画家之一(女性历史漫画家!热爱文明!画工过硬!……);而昨夜翻译她 2006 年的访谈之时,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回首她的代表作『爱玛』,我知道已有很多人写过各种剧情指南、人物剖析,自识才疏学浅,便不敢妄言;我想写的,是更加个人化的东西,关于我对森薰老师编剧立场、创作态度的一己之见,以及她那谁都不及的复古优雅的,情怀——
(摘自访谈)森薰:若要说具体最吸引我的东西,嗯……我想便是维多利亚时代劳动阶层的文化气氛了吧。那最初激起了我的兴趣;我总是幻想着有这么一位女仆,穿着她那身黑白制服裙、在这般华丽典雅的宅邸里,做着她的工作。
『爱玛』;一个更能揭露故事实质的名字是 A Victorian Romance,「英国恋物语」。这实在是个太适合日本的时代。十九世纪晚期的维多利亚伦敦,因工业革命导致变化与革新的时代,然而古老的生活习惯与社会阶级却依旧根深蒂固;妥协、压抑、隔绝与不平等——这样的命题几乎在任何一部明治文学著作中都能轻易被引申找到。甚至是直到阅毕的很久之后,我总是试图将爱玛比做一个大和抚子般的投影:她端庄典雅,沉稳温柔,静美有如罗兰盛开的湖水;而我们优柔寡断、善良朴实却也伤害了爱蕾诺少女心的威廉·琼斯先生,则多少能套进日系传统男主角的框框。
有了人物,故事便这么铺展开来。『爱玛』本质上无非是你我皆知的「女仆与富家少爷灰姑娘式恋爱」的桥段,可她没有流俗的原因或许只有一个,那便是森薰近乎执念的认真。可曾想象过,仅是「Maid」一词就包含了贴身女仆、家庭女仆、侍女、门厅、洗衣、育儿、厨房、蒸馏等几十种分支语境?而便是由爱玛小姐的杂役时代起,她将十九世纪后半全盛的女仆文化婉婉道来:人员的管教选拔,严谨的程序分工,从鞋袜束腹到缎带头巾的繁文缛节;爱玛仅是摘下眼镜就画满一页、换上工作裙更是长达三页,而在凯利夫人去世后,将近三十页的整回中几乎没有任何对话,仅是描写爱玛一天从早到晚的收拾擦拭、清扫杂事,便比千百句旁白抒情更胜清寂哀伤。因为她想描绘的,是「一个让读者们认为爱玛——她的人生或许曾真的存在过的——那般亲和而可靠的故事」。
森薰:我非常喜欢画严谨还原史实的东西。在此之上,我也相信,这是对曾经生活在那个国家、那个时代的人们致以敬意的,最真诚的方法之一。
并不是在神化、过誉她。对于森薰的精雕细琢,我也不是不曾怀疑过,但自从第 21 话奥蕾莉亚夫人出场后便被震撼得收回所有抱怨,从心底敬佩起老师每月连载的工作量来。诚然,她也自然是有缺点的:比如凯莉的辞世略欠铺垫、中篇立誓社交的威廉性格突变又忽地变回有些难以认可;以及,或许是被人指责得最多的——这终究「沦为」了一部男女平凡恋爱物语,却没有在社会变革、民族冲突等历史议题上,走得更深更远。
作为森薰老师的脑残粉,我恨不得第一时间冲上去跳起来辩护;可是在那之前,问题是——为什么非要「走得更深更远」?就像那些抱怨『横滨购物纪行』花费大量篇幅描写「无聊的」日常生活情景的家伙一样——有的时候,我们是否被时下大行其道的快节奏噱头卖点娇惯得昏了头脑?自是不敢妄自菲薄地揣测森薰老师作品内涵、表达思想为何,但我想无论何时都成立的一件清晰事实是:历史环境、世界观应为作品主线内容铺垫服务,而不是反其道行之、作者成了自己笔下世界的奴隶。
我想说的是——构建于森薰那庞大而详尽的细节网之上,『爱玛』的时代风貌描写其实是细腻精巧的:海德公园内万博水晶宫的时代憧憬,与工农劳动阶层的贫困开支交相辉映;印度王宫中,亚达瓦利陛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没有任何被他国支配的例子能永久持续」;以及灵魂人物、理查·琼斯一辈新兴贵族攀爬主流的反逆与挣扎——工业扩张、殖民统治、阶级分化、虚伪奢浮……或许从没有任何一部漫画,能如此流利地揭露出日不落帝国坠落前夜时种种的内外矛盾核心;若没有了这些大局的铺陈,『爱玛』便少了一层至关重要的、朴素却令人神往的现实气质。
甚至是在作中提到的,彼时北美洲沿海贸易的开发:当看到威廉在大西洋另一侧、飘着星条旗的港口集市上终于与爱玛重逢,两人在夕阳的树海中泪流相拥那一幕时,我的心情比赤王与更纱还要激动得翻涌——几乎忍不住大喊出来:去吧!离开那世俗陈腐而压抑的维多利亚吧!出走吧!带上你们的希冀与爱出走吧!去到那辽阔的、充满新机的、人人生而平等的新世界吧!
对于我近乎无理的咆哮请求,森薰老师自然是没有说「Yes」;但她也没有说「No」——『爱玛』中所有的时代矛盾,她仿佛都是以这层薄纱般的白描一一化解了:她并没有像许多青年漫画家那般避而不谈、舍重就轻,而是让命运之子们认清立场周旋、直面这思潮与意志的对撞:威廉有他忍无可忍的「暴发户也有暴发户的自尊」、爱玛也有她坚定沉静的「我一定能做到的」——
贯彻全篇,森薰既不开上帝视角洗脑说教「解读」历史变革、也没沦落成唯心主义意淫的真爱旗开得胜,而是在核心主线与外部社会之间选取了一个温和的半开放式中间点——虽然(笑),是一个注定要令万千读者纠结翻滚、夜不能寐的中间点。
每个人都最想知道的:爱玛与威廉婚后,究竟会选择低头挤入上流社会、还是自立新家?我们无从知晓。然而——或许是数理学的负负得正显灵、或许是因森薰有着一颗坚信真善美的少女之心——这些沉重晦暗的、看似几乎不可能疏解的命运枷锁,在她的正篇最终回里,终究是奏出了一小曲欣慰的余响:我们所能看到的,仅仅只是宴厅梳妆间里那个盘起秀发、喷洒铃兰香水、穿着玫瑰红晚装、绮丽华美不可方物的爱玛,在她的第一场社交舞会前微微脸红,然而终究是挽起了威廉的手:吾爱,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
「——到新时代去。」
随着第二次女性运动兴起、科学进步思潮的涌现,二十世纪的曙光微露;爱玛骑起了自行车、哈基姆转向了滑翔翼、铁路系统连通了整个英格兰——维多利亚式王权、贵族与女仆的时代终究趋向了式微。在『爱玛』第七卷正篇完结的两年后,森薰终究按捺不住对自己创造的众多魅力角色的喜爱、提笔画起各人今后的幸福来:亚瑟在牛津大学就任级长、爱蕾诺与阿涅斯特共结新欢、威尔海姆夫妇则干脆是在床上裸躺聊了一整上午的情话(噢,仅靠手指与头发的剪影分镜便描绘出了一曲梦般的德国情歌,这真是太美了!)……在这段森薰老师创作最为自由的时期里,除了进一步润色、补完『爱玛』业已成熟的世界观之外,她显然也在做各种主题与技法的大胆实践:像全篇以松鼠的视点表现孤独与温情等。但无论表达形式怎样千变万化、「新时代篇」所流露的主旨是明显共通的:人在前进。——爱,也在前进。
森薰:我总是有这样一个想法: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被改变的。生活方式、风土习俗等或许会随时日异迁,但与人类的情感息息相关的那些部分——无论我们活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是不会改变的。在『Punch』杂志上刊载的那些幽默卡通插画,至今也令我开怀大笑;而即使是由一位日本漫画家所描绘的『爱玛』,她也被许多外国的读者们深深喜爱着。
我或许能想象爱着爱玛的读者有多少人——就连森薰老师自己都坦言,起初只是想创造一个能令人爱上的、坚强的、「闪着光的角色」,直到某日连载途中蓦然惊醒,爱玛太过完美,于是「连自己都羞愧难当起来」。从孤儿到茶花女,从杂役女仆到贴身女仆,再从决心挑战命运的坚定,到披纱步入教堂的美满。六年时间,我们见证着她一路走来、遍历洗礼获得新生,到头回首才察觉——她或许只是比别人知书达理一点点、幸运一点点,可「爱玛」终究也只是维多利亚王朝雾都中成千上万女仆的其中的一个;但在编写浪漫幻想的漫画剧本中,我们见过太多夸张得扎眼的黑长筒草莓内裤巨乳木兰飞弹,因此这份温柔平凡,——连同她的所有端庄优雅沉着静美一起,才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愿意陪伴在你身边的人,就是真正爱你的那个人。」
可我更爱森薰老师。『爱玛』的成功——将本应是金戈铁马的工业帝国柔化成复古沉静的优雅梦都的,本质上也是森薰老师。读她的访谈后记,已然而立之年的森老师比花季少女来得更欣喜雀跃:「我是只会画女仆的寂寞猎人!」「想摸兔女郎那个软蓬蓬的尾巴!」「爱玛害羞的表情是最重要的!」——而夹在无数的冷笑话间——「问:英国人哪里最狡猾?答:我知道,就是他们一出生就已经在英国了!」——啊啊、这真是我迄今读过的,最有趣有爱的后记。
那是她的,自幼时在图画书中邂逅便沉醉至今的,女仆梦。只是喜欢、只是无比地憧憬迷恋这份文化而已;因此她会对单爱制服而不知内涵的人们说:「女仆是一种优秀又认真的职业喔!」;也正是这个简单的动机使她画出了『雪莉』,而后来迷上维多利亚时代后便直白地向编辑恳求:「我满脑子都是这个时代的故事!我是真的很想画『爱玛』!」
——我是多么惊讶:直到今日,她也依然像出道之初那般活得像个小女孩,以最骄傲了不起的姿态向全世界倾诉着自己属于 1851 年的英伦梦想;她其实什么也没有,不及吉永史的灵动村上纪香的凝重池田理代子的荡气回肠,但她有谁也及不上的认真与诚挚与爱——所以即使她经济拮据、唯有盼着每期稿费到手、便全部买回史料翻来覆去地研究,她也会满心感激地一笔一划描绘维多利亚时代的银器锦织、家具墙纸,能无微不至地铺垫复述女仆们每日家政的翔实细节,在她笔下那个仿佛连时光都要凝注的和煦典雅世界里,爱恋涓涓长流,温柔生生不息。
我多么羡慕她。更羡慕的,是在近年的新作『姐嫁物语』中,她的创作早已前行得更远:在那片苍茫辽阔的亚细亚大地上,她的视野已不像『爱玛』时局限于男女情感的一点;而是去向了更为广博的,与突厥民族、伊斯兰文化交汇的远方。——在看到第五话跨页、爱米尔家中那繁复工整的地毯与器皿的纹路时,我不由得会心一笑:她果然是我记忆中的,那位最最严谨认真的「文化控」,森薰老师。
而在先前提到的、我所翻译的访谈中,令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段落,是在这个地方:
问:当您回望『爱玛』、将她当做一部完整的作品来看待,她给您留下的是怎样的印象呢?如果您有机会回头去重新创作她,您会进行一些不同的改动吗?
森:自己的作品会被那么多的人们追捧热爱着,这点我真的从未想过。她诚然并非完美;但最终的结果,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优秀许多。如果我能回头重新执笔『爱玛』,我或许会润色几段对白的修辞、修补三两零星的细节,但我想我应该会让她的主线忠实于原版进展的。连载的那些年里,在每月非常有限的工作时段中,我无不是将自己全身心精力都投入到了『爱玛』的创作中去;有时我已经完完全全、彻底精疲力尽了,但依然还是要逼着自己以极限状态工作。——『爱玛』或许远不及完美,但我坚信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确的决定。我将自己过去六年的人生、全部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爱玛』,对此,我无怨无悔。
——这便是我理想中最动人的,追逐着梦的女性模样了。对森薰老师来说,『爱玛』无疑是特殊的:即使她在『姐嫁物语』的单行本后记中已照顾气氛、收敛起了先前「森式后记」中对英伦女仆的种种狂热花痴追捧,但她依然在月刊『Fellows!』上间歇画着电波管家与女仆长的脱线小短篇,她的工作室里助手也全年无差地穿着白围裙黑长裙;我甚至会这般自私地想,即使她就此走上谷口治郎式的凝重文学派历史漫画道路一去不返——那么『爱玛』则不止是她事业成就的起点,而更像是琼斯婚礼上永不谢幕的歌宴,那无疑是寄托着她青春时代所有憧憬的优雅毕业乐曲,是她很久之后回望,也依然觉得珍贵的时光。
而那也是我珍重又珍重的时光——从邂逅『爱玛』的那时起,到五六年后的今天,我在这个特别的日期里忽地想起和森薰老师您的记忆来;便提起笔,写下这些或许毫无意义的宣泄段落。我相信着,相信您所编织的那首维多利亚恋曲、您笔下的那么多倾尽心血的繁复纹章,都安放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就像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全书中最喜欢的分镜,在哈基姆与爱玛初见的那幕,我便发自真心地觉得:只有女性创作家,只有满心都盈溢着爱与憧憬的女性创作家,才能画出这般温柔细腻到极限的画面来。
谢谢您。
九月十八日是您的诞辰。虽然晚了一星期,但——
祝森薰老师,生日快乐。
Karuto,
2011 / 09 /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