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uto's

Ego is the en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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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的时候,我向工作请了假,到内华达山脉边角的一个小镇里住了三个星期。小镇源于十九世纪淘金潮时代的拉丁裔开拓者,他们初抵达时放眼望见山谷里漫山遍野的黄花,风起时宛若振翅飞舞,便将此地取名叫 Mariposa ——西班牙语里的「蝴蝶」。

我是来做义工的,周一至五每天到邻镇教堂,主要照看一群约莫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给自己个理由逃离旧金山而已。不,请别会错意了——这并非什么穷途末路、妻离子散的逃难;我在 19 岁时就已修够了足够大学毕业的学分,并有幸能和 MIT 的一群或许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家伙一起,做着多年前景仰并依然钟情的工作。

但我相信自己绝非唯一一个抱有这样想法的人:我们每天「Connected」的日常中,都有一点点的非正能量在无形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Google Reader 上的未读强迫症、社交网络里的关注被关注、各种 Web、Client、App 上叨扰着的微小噪音……即使自己不去刻意迎合这些快餐式信息,它们千丝万缕式的客观堆叠存在,已经有如钟表磨损般,干扰着信息交互的纯度。每日我都感到自己会较以往变得更躁动或焦虑一些;仿佛再不出几年,自己就会被这个世界的无序性所淹没吞噬。Livid 将这种无序称之为熵,并且我认同他的观点:暴露在空气中的食物在一个星期之后就会变坏,沙滩上堆砌的小城堡会被风和海浪还原成沙子,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所处在的这个世界的熵在升高。

需要一次暂离,我告诉自己,去寻找对抗这个过程的方式。

我借住在小镇上的一户人家里,是经由我数年前最初踏上这片土地时的寄宿家庭那儿联系到的人家。非常典型的中产阶级:操劳支撑起整个家庭的丈夫 Dave 与妻子 Sherry,他们仍处在成长期的四个孩子:Aaron、Jonathan、Nathaniel、Anika,以及活蹦乱跳的牧羊犬 Bucky(我很感谢他们的知遇、收留之恩)。无独有偶,最巧合的一点是:没有网络。

起初确实是有些不习惯。但我还有工作在身,一旦行程被填满,就也没有太多心思去考虑 F5 刷新频率这种琐碎杂事。白天朝九晚五在教堂做义工,闲时便剪草、驯鹿、喂蜂鸟,傍晚沿着丘陵坚持跑步,晚上教家里的孩子们入门 Carcassonne 与《龙与地下城》。托暂离网络之福,我终于有大块时间去攻读期盼已久的几本书,包括 Ram Dass 的 Be Here Now 与 David Kushner 享有盛名的那本 Master of Doom。书读完了便甚至捧起多年未碰的报刊杂志来;推敲比较 Fresno Bee 与 The New Yorker 字里行间潜藏的立场,尤其是后者身为平媒的揶揄冷讽(Hats off to you, Sir John McPhee!),可谓别开生面地有趣。

So How’s it going? It is going great.

周日和家庭去做社区服务的教堂,是这个小镇里几乎唯一的拥有稳定无线网络的地方。除了常规的唱诗、礼拜外,我的其中一个职责就是参与教会组织的 Faith Sharing Group ——去除一切资历背景、身份的隔阂,大家面对面坐成圈,依次分享倾诉自己的故事,并互相为对方开导、祈祷的社区集会。

我的小组搭档是 Douglas。Douglas 是一位两鬓斑白、年逾八旬的老先生,他得知我是中国人后便盛情地提起他的数番南亚之旅,提起吉隆坡与八零年代的英属香港,提起他的三个儿子全都牺牲在南越战场上,他甚至在终战十年后回到西贡山郊,亲手为逝去的血脉筑起一冢土墓。先生说着眼泪便流下来,不知是因为倾诉得太投入或是已经几乎无法感知了,他的双手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没有离开过,语调低沉缓重却听不出颤抖,像一位老兵。

在那个时刻,一个往日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结论雷鸣般地震在了我眼前:现实中与人面对面的交流谈话,比起微博或者 Facebook 上的交互,分量要来得浓墨重彩许多。其浓其重,来源于「两人对坐而谈」这个物理有限空间所造成的局促,从指尖的颤抖到眼角的上扬,每个细微层面都因近距离而被催化放大;像是视场被滤镜成广角鱼眼特效一样,普通的话题被频繁地来回碰撞,强烈的情感,则双向地,翻山倒海而来。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视场中,没有状态、通讯协议与数据包。没有「在线请输入」或是「不在线请留言」。没有「正在打字……」或「隐身」。你必须即时地承受双份的情感 / 信息量。Hardcore mode,你无处可逃。

我感到尴尬、羞耻,以及无法抑止的罪恶感。在 Douglas 老先生谈及痛失挚爱、动情乃至落泪之刻,我大脑的一部分竟在思索现实与网络交互行为模式的类比,而非全神贯注地产生传输激素,催化情感与身体机能上的共鸣。我想起这些年里,曾有许许多多的人们用简讯、留言或邮件等方式向我寻求慰藉;而我总是权衡轻重长短,用 5 分钟到 5 小时的时间构思、撰写、修订后,将逻辑明晰的回信寄给对方。可这并不是网络,需要即时的、实际言行上的答复。在不知所措的尴尬中,我唯有试图加大力度握住对方的手来传达回馈的慰藉。——集会快要结束了,先生此时却说,谢谢你能来。他放开手、起身前倾,缓缓将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拍着。我们拥抱、祈祷,互相道谢。啊、拥抱,这个简单而真诚的交互方式,人类社会里最好的传达关爱的方式之一,而在那天之前,我却想不起来了。

Offline-bye

Paul Miller 是对的:「暂离(Disconnecting)」与「离开(Disconnected)」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他在讨论网络行为的专栏里写,很多时候,「暂离网络」这件事的优越感来源,是当你在暂离网络期间,透过名为「我正在暂离网络」的有色眼镜,去观赏现实世界的美好;等到暂离结束后,再兴冲冲地跑回网上,告诉网友们自己暂离的体验是何等美妙充实。暂离并没有抹消网络的概念,有时反倒是通过反面暗示加强了——我之所以在老先生倾诉时思绪飘到了对比现实与网络行为,正是因为脑海中顾虑着网络的先决存在。那么,若是从一开始,「利用网络」这条可能性便不在考虑范围内的话,我们的行为,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做出怎样的决断呢?

三周转瞬即至。在我临行的前夜,Dave(家中丈夫)执意要将一本地图册送给我留念。我谢绝了,因为那是印有中国的东亚地图册,也是他们家里视为珍宝的整套世界地图册之一。每夜,Dave 会从书柜里挑选一本摊开,边指着地名边讲故事——在没有 Google Maps、甚至智能手机或电脑都不存在的家里,这就是孩子们想象旅行世界的方式。

Dave 的妻子 Sherry 也走了过来,递给我一件毯子,轻手翻开华北平原那页,向我讲起了他们曾经在中国支教的故事。1993 年,Sherry 和 Dave 辞掉了洛杉矶的文员工作,变卖了公寓来到山东泰安的大学里教书。彼时社会刚经历政体动荡、思想尚未完全开明的中国,并未给这对年轻夫妇应得的待遇与尊重。Dave 说,不止是物质条件上的短缺与不平等;出行活动的限制、通讯媒介的监听,同事者满目的轻蔑与猜疑……都让他们四处碰壁,甚至曾几度想要放弃。

那么为什么没有?我不禁探问。因为中国并没那么糟,Sherry 补充道,沿路还是遇到了许多善良的人:集市上不会因为他们国籍而漫天要价的菜园农民、偷偷帮他们买来地图的大学清洁工(是的,他们连地图都被禁止接触)……环境诚然坎坷艰辛,但为了回报这些淳朴而真诚的人们的恩情,Dave 决定将中国行的旅程继续下去。支教两年后,他们挥别学生们离开了泰安;租了自行车,沿着衡水一路北上抵达内蒙古,再以包头为起点,南行遍历银川、兰州、陇南、成都,途经数月之久,一直骑到了拉萨。是一种信念,Sherry 合上书本凝视着我,你必须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至高的准则,他教授你忍耐,辨别善良与真诚,你是为了履行他赋予的使命而生。我明白她是指基督的主。我们所有走过的路,经历的旅程,若不是因为这个信念在支撑,就不可能办得到。待我们回过神来,时间已然是凌晨五点,夜虫虽仍鸣响,东方天已渐白。

到了临别之时,我们拥抱。这一次,不是为了交换慰藉,而是深怀着最为诚挚的感恩。

或许我讲了太多别人的故事——可我的故事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我离开 Mariposa 回到旧金山继续我的朝九晚五,我的故事也并没有他她想象中的绚丽光鲜,反倒是不乏无味与失落:在回到城市的当天,当我那来自浙江的学长兼室友开门接我行李时,我满怀欣喜与宽慰地试图来一个拥抱;但他却很不适应地苦笑回绝了。我才察觉,「拥抱」在中国的交际文化里,并不是一个那么常见的元素。

那么,结果对抗无序、减熵的方式,答案找到了吗?

找不到。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找到。或许跌爬寻找并与之负隅顽抗的这个过程,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本身。我不知道。因为要是此时的自己便能为自然准则定下结论,那么若不是烂醉如泥,就是太过狂妄自傲了。

但是我有两个候选答案:专注与真诚。前者是一种运动,当你有了一定广度的积累,明确了自己能为这个世界创造何种价值后,便滤去一切非必要的、哪怕看上去光彩照人的干扰杂音,朝着那个方向,持之以恒地积累信息量;而后者是一种立场。它需要我们保持正直与善良,大至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小至对他人——哪怕是心存芥蒂的人,张开拥抱的臂弯;或许是通过暂离网络的方式,增加自己身边世界的正能量。至于持续多久、以何种程度方法暂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在你的前行之路上影响改变多少,而不是被这个定义本身一叶障目、画地为牢。

暂离期间,Paul Miller 写道,有关互联网的最令人怀恋的一件事,就是惦念。时不时地,会有冲动去像往常那样登入电子设备,刷新微博、翻遍邮箱、打开手机里的通知提醒,抱着这样一个模糊而令人紧张的期待:此时此刻,网上会不会有某人正在挂念着我。这源自一种害怕被疏远冷落、加上期盼自己被他人重视想念的复合感情,而暂别网络者的信息不对称性与距离感,则更将这种潜意识催化得忐忑起来。

——可是我知道,在网络那头,没有人会挂念惦记着我。是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的滋味确实不那么好过,但我亦欣然而开朗地接受理解了这个事实。我依然是我,无论脱离网络与否,他她惦念与否。而 Karuto 只是一个 persona 式的剪影,若是脱离了本我人格的丰盈填充,便也并不成立。

亲爱的素未谋面的读者,请原谅我的自私,这些文字,这一次我仅为自己而写。但我不介意并希望你聆听,从中类比、思索,或许得到成长。或许待到漫山遍野的蝴蝶花盛开之时,我们会在内华达的山间偶然相见,彼此能向对方交换真诚的微笑。而若那天真的到来,我们不妨聊聊有关暂离网络的感想,有关对抗无序与降熵的方式,有关在追寻一个美好世界的如此之久以后,试着和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并存,而这一切也并没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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