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日记(三)
四月的下旬,我过得很不好。隔离期使人情绪紧绷,和家人和朋友吵了很多无谓的架。工作上,硅谷裁员大潮终于轮到了我们。相处多年、态度温和、技术精湛的同事,昨天下午还在商量新项目的架构,今天就毫无预兆地被消失,让我认清了资本下契约关系的现实,对团队保有的最后一点共情至此被收割殆尽。
工作之外,我的创作跌到了谷底:穿搭上毫无状态,哪怕故意靠消费来刺激了几次也无济于补;别说拍新的了,我连将之前几个月拍的照片整理归档的意志力都捡不起来。漫言毫无进展。列了一堆计划,没有一个落实。我又觉得自己阅读量不够,结果试了几次,连最轻松的漫画都难读完一本,更别提曾经答应过给赠书的朋友写正经书评 repo 的事了。
起初,我还会因为事情没做而焦躁不已。那大概是月初的事了。到现在,我连曾经与我常在的,那种此起彼伏焦虑的节奏感都找不到了。也就是在提笔写荒废了很久的这篇日记时,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些曾经自己这么在意的事情被拖着拖着,已经隔了这么久了。然后无非也就是点一点头。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将自己的颓废怪责于疫情。逃避虽可耻但有用。上次写疫情日记已是三月底了。那时我对一切还都抱有希望。可美国四月以来对疫情的处理,让我这么多年来,首次为我所在的这个国家感到羞愧。
加州三月以来的(半封城)居家隔离令,虽然对拉低重症曲线取得了显著成效,但加州政府完全浪费了这次封城带来的空前机遇:追踪感染的数据收集也好,测试和收治相关的基建改良也罢,哪个都没得以落实。上周传来隔离令要继续延续到五月底的消息。在看了州长 Gavin Newsom 和 Santa Clara 公卫部长 Sara Cody 在发言中坦白「We do not have data」后,我更确信,如今持续封城的政策并非基于科学的建模推导,而是和国内如出一辙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一种消极的推责。
对于官员而言,推行隔离或许等同于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续命;可在市场经济面前,它完全是反作用。拿我公司来说,加州隔离令延期的新闻一出,就打翻了我们之前所有关于预算和经济复苏的推演,于是公司高层从「我们现金储备丰厚,零营收也能撑两年」到「我们决定裁员数百人」,这态度转变只用了不到两周。虽然我还暂且保着这份工作,自己也不过是裁员大潮中还未落地的一粒尘罢了。
但平心而论,加州顶多是不作为,和美国其他一些州相比,已经好太多了。在民调更保守的许多地区,反智民粹势力大行其道,聚众上街——甚至全副武装地——抗议隔离令。医护人员们一边大义凛然(加上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示威者破坏医院,另一边又不得不在之后几周里,顶着自己被殉职的巨大风险,去救治这些因聚众而被感染的反科学蠢货。这是我在美国生活多年看到最荒谬的景象。
当然,这样的魔幻现实,放到中国简直是司空见惯到了不值一提的程度。尤其是在豆瓣这种丧气的地方,每天靠友邻转发的各种时事资讯,所被迫摄入的二手负能量之大,到了我必须要在日程表上设限,提醒自己少看少上的程度。
前天是五四青年节,B 站拍了个叫《后浪》的主旋律演讲宣传片,打着歌颂青年的幌子,鼓吹消费主义养殖出的正能量™战狼;先是故意无视房间里的哥斯拉,赞美青年「最宝贵的是有选择」,然后下一分钟转头就把所有文艺作品中表达的忧伤迷茫情绪盖棺成「不该有的」毒害,最后更不忘给所有异见者提前扣上一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弱者帽子。短短几分钟的视频,竟如此精辟地展现了当代简体中文互联网文化自信的方方面面,看完后我需要跟自己反复地确认,这是向上级的谄媚,而不是精巧的反讽。
和知乎一样,B 站是我曾经泡在上面多少个昼夜的精神角落,但经过近几年官媒的入驻与大清洗后,已是样板戏般的中小学生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了。还有什么比它更典型地呈现了中文互联网平台的变迁史呢?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在别处不断被重复,而你我因信息摄入有限而不自知呢?
前些天我在劝慰朋友时说,你个人经历的痛苦,哪怕微小,依然是真实的,它并不因公共空间内极限值的客观存在(比如疫情)而失去意义。——可如果我的痛苦就是来自知晓了公共空间的真相本身呢?
上网越久,往这些反智与民粹主义的方向探究越多,就越发现,事实是脱离大国之间那套所谓某某势力幕后操纵的精巧叙事的,庸众的恶意背后往往没什么阴谋论可言。这就是这个国家——或者说所有国家——人群,在无需承担后果的言论场上的平均思辨能力。只是中国人口实在太多,上网发言的门槛又实在太低,这个现象比起欧美互联网社区,才加倍地显著。
十几年前,早期的中国互联网靠技术门槛形成了天然的受众筛选,这让我们在那历史的夹缝里甚至产生了一些错觉,认为互联网沟通的本质,就该是这么平等、公正、公开的。可如今,这弱不禁风的箱庭,在资本煽动、在智能手机普及的大潮下被轻易戳破。这当下浩浩荡荡进行着的文革 2.0,才是真实的、平均线上的中国。在知乎豆瓣上无孔不入地诛心、在微博微信里毫不犹豫地点下举报按钮的,才是真实的、平均线上的中国青年模样。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当我知道了真相——假设这是真相——作为个体该怎么应对?我还会有发言的勇气、还会认可发声的必要性吗?哪怕再纯净的珍珠,在下一秒也注定会被吞没在漆黑的海面之中?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至少愿意面对现实。拔掉脑后插管,痛就痛一点吧。这个世界可能没有 Neo 也不存在 Morpheus,但我至少不想再当 Cypher 了。
本文写于二零二零年五月四日,完稿于二零二零年五月六日。
我本来有一些想说的话。但考虑到我说的事实来源是那么简便与广阔。我就放弃了这一想法。大概说出来也只是会被扣上一顶帽子之类的吧。只希望博主能安好了。
现在已经很难在墙内见到这种充满互联网精神的网站了
疫情刚爆发还曾经跟着外交部嘲讽美国来着,直到最近新疆那事,以及这3年的见闻让我感觉中美半斤八两